春夜正是读书天

【天龙八部】桃源问渡

黄二狗:

鲶鱼溪:



躬逢盛会,之前造的雷被屏蔽了几篇,今后唯有再接再厉(。所以这篇真的很雷的。


灵感来源:有人问,段誉如果是女主角,《天龙八部》会怎么发展?




















一  相逢意气为君饮


    乔峰自洛阳远赴江南,连日劳顿,一直未曾好好坐下来喝一顿。那日黄昏,在无锡略得了闲暇,便到松鹤楼上凭栏独坐喝酒。这松鹤楼名字虽有几分典雅,却不是多典雅的所在,位于通衢闹市中,进出的人喧喧嚷嚷,楼上楼下团团坐开,也不讲究甚么菜式,好处是所供酒肉都分量极足,童叟无欺。乔峰是个脱略形迹的性子,因此这酒楼正合他意。喝到畅快处,忽察觉有两道目光向着自己窥视。乔峰撒眼一瞧,见隔壁桌边坐了个年轻人,接触到乔峰的目光,怔了怔,向他微微一笑,低下了头去。乔峰不以为意,依旧自顾自吃喝,及听到那人叫过酒保,指着他说“这位爷的酒菜都记在这儿”,才多看了那人几眼。


    那人做书生打扮,一身青衫风尘仆仆,像是赶过长路的样子。双手放在桌上,指骨细长,指腹上毫无一般江湖人士摸惯了兵器磨出的茧子,然而目蕴神光,显是内功有成。他面前摆了四色菜蔬,却不动筷子,正自左顾右盼,再度与乔峰目光相接时,又笑了笑,乔峰也回以一笑时,他却偏过头去看窗外了。


    乔峰原以为此人有心与自己结纳,故而替他付账——此事倒也不罕见,身为丐帮帮主,认识乔峰的人远比乔峰认识的人多,天南海北都曾有陌生面孔逢迎于他,未料那人居然不先开口,只将眼神游移开去。乔峰心想有酒便喝有肉便吃,管他心思作甚,正把酒碗举到唇边时,楼梯札札作响,丐帮的两名下属上楼来了。


    原来乔峰与西夏一品堂人物约定三日后在惠山会晤,一品堂突然要求提前日期,是以这两名下属前来向他禀报。事涉机密,声音压得低极,近似唇语。说不几句,乔峰发觉那年轻人又在暗中窥测,面现若有所思神色。丐帮种种事务,虽自问心无愧,但岂容外人偷听?于是待下属离去,乔峰意带威慑地把碗往桌上一顿。年轻人随即手一抖,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乔峰心道:无论此人是敌是友,不妨让他先放马过来看看。便朗声道:“那位兄台何事惊慌?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?”


    年轻人略一迟疑,笑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整整衣冠,挪了杯筷过来,动问乔峰姓名。乔峰见他在两桌间的几步路上故意做出昂首阔步的姿态来,不由暗暗发笑,道:“兄台何必明知故问? 大家不拘形迹,喝上几碗,岂非大是妙事?待得敌我分明,便没有余味了。”对方擎杯道:“也是呀,难得与兄台相逢,又何必相识呢?我敬你一杯!”乔峰笑道:“兄台倒也爽气,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,我可不惯与人用小杯对饮。酒保,打十斤高粱,换两只大碗来,都给斟满了。”


    酒保吓了一跳,年轻人则吓了一大跳,差点又摔碎一只杯子,终究咬牙道:“既然兄台有命,在下舍命陪君子而已,先干为敬!”从酒保手上接过一碗酒,骨嘟嘟喝下去了半碗,晃晃残酒,不自禁地面露难色。注目乔峰一瞬,对上乔峰含笑审视的目光,复一仰头,一口气干掉了整碗烈酒。乔峰见他皱眉闭眼,只差捏着自己的鼻子往嘴里灌了,心道:原来这人不擅喝酒,倒是不该激他。年轻人脸色已腾地烧红,他一面翻转手腕把碗底展示给乔峰,一面笑道:“这里的高粱酒不错啊,可惜我酒量有限,待会儿恐怕要醉倒。兄台想是爱酒之人,请开怀满饮,在下尽力跟上。请!”乔峰闻言豪气陡生,也端起一碗酒喝尽了。


    这一喝,两人就来来去去地喝了三四十碗。年轻人初则两颊酡红,继则逐渐平复,终于面色如常,一碗碗喝将下去,竟愈加轻描淡写,胜似饮水了。乔峰暗中称奇,他虽性好酒,但自任帮主以来,每以职责自律,少作如此剧饮。今日放开了喝起来,但觉烈酒入喉,肝胆如沸,而对饮者也是难得的识趣,该喝则喝,该吃则吃,绝无多言,故而多少生出些“酒逢知己千杯少”之感。乔峰初时疑心过对方是否即是自己此行预备拜会的姑苏慕容复,但近处看来,他年纪当不足二十,却对不上慕容复的岁数了;仪表颇为文气,唯左颊边斜着一道寸许长伤疤,颜色较肤色为浅,形状像是被某种尖锐的棱角划破所留。


    年轻人注意到他的眼神,点了点自己的脸道:“这是去年我给万劫谷钟谷主送信时,被他踢出去撞在石头上弄出来的。哎呀,当时糊了半脸的血,我心里想着钟姑娘还被困在无量山上,倒忘了害怕,现在想起来才觉后怕。钟夫人过意不去,给了我一种消瘢的药膏,可惜我涂了没几天,就匆匆离家,那药膏也没带在身上。”言下之意,甚为遗憾。乔峰道:“听闻‘马王神’钟万仇二十年前纵横江湖,辣手无情,近年已经销声匿迹,原来他是到甚么万劫谷隐居起来了。”心下纳罕,那钟万仇武功其实平平,眼前这位看起来内力不弱的公子竟能被他踢个跟头,难道是他看走了眼?且这人爱惜容貌,有若女子,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时,眉睫微垂,姿态殊不类乔峰惯见的江湖豪侠。


    乔峰不动声色,向年轻人颈间一望,发现他颈间系了一条巾帕,拉上去遮住了喉咙,心中更加起疑。当是时,又两名丐帮弟子奔上了楼,对着他一齐躬身行礼,一人说道:“启禀帮主,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,身手甚是了得,蒋舵主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,生怕抵挡不住,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。”乔峰点了点头,问道:“点子是些什么人?”一名弟子道:“一个是高瘦中年汉子,十分横蛮无理,还有三个女子。”乔峰哼道:“蒋舵主忒也把细了,对方只不过单身一人,难道便对付不了?”另一弟子道:“启禀帮主,那三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。”乔峰笑了笑,道:“好罢,我去瞧瞧。”


    年轻人见状道:“兄台,你有事只管去办,改日若是有缘,咱们再来喝酒。”乔峰刚站起身来,他又忽地眼睛一转,急问那弟子道:“你说的三个姑娘,是不是一个穿浅绿、一个穿淡红、一个穿藕色的?那个中年人,是不是爱说‘非也,非也’?”那弟子想了一想,哪知“藕色”是种甚么颜色,含糊道:“不错。”年轻人顿足道:“这三位姑娘都是我的朋友,为人温和之极,怎么会跟你们起了冲突呢?其中多半有些误会。我想跟去瞧瞧,或可居中调停,给双方做个鲁仲连,兄台能允可么?”那弟子喝道:“你是甚么人,我大义舵是何等地方,能容你说去就去么?”年轻人拱手道:“在下段誉,大理人氏。我虽不知贵舵是个何等地方,但既然名为大义,大约非恶人者就可去得,那么我大约也去得。”乔峰听他语调真切,不似作伪,便说道:“敢闯龙潭虎穴之人,总有几分降龙伏虎的手段。原来你是大理段氏子弟,难怪,难怪。”长笑一声道:“我急着赶路,脚程有些快,你若跟得上我,就也来罢!”说罢走下楼去。楼上诸人只觉一阵风刮过,就不见了乔峰的踪影。


    乔峰穿过酒楼大堂,看到一个青衫人从身旁奔过去,却在门槛前骤然刹住脚步,险些摔个倒仰,不是段誉是谁?他一边按住胸口,惊魂不定地吸一口气,一边把荷包扔到柜上,叫了声“结账”,侧头向乔峰笑道:“兄台请随意,我尽力跟上就是。”


    乔峰有心试他本领,出得酒楼,立即施展绝顶轻功,绝尘而去。听得身后风声轻飏,乔峰回头一看,见段誉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,且面不红,气不喘,身法轻灵潇洒,不禁暗暗赞了一声好,口中说道:“朋友不必客气,我姓乔名峰,你可直呼我的姓名。”


    段誉欣然点头应道:“啊,原来是乔大哥。我初来江南,便结识你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,实是大慰平生。他们管你叫帮主,不知你是哪一帮的帮主?”乔峰心道:他果然不认识我。便答道:“乔峰忝居丐帮帮主,今日能与你结识,也是幸事一桩。不知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?”段誉忽然脸一红道:“乔大哥折节下交,我就不当再行隐瞒了,该教大哥知道,段誉实是女子。方才我和你赌酒,其实也是骗你的。”说这一句话时,不再刻意压低嗓子,少女的清亮声线便流露了出来,又说明她如何以内力将酒水逼出。乔峰听出这是“六脉神剑”的奇功,大为惊叹。至于段誉的性别,他本有三分猜到,也就不甚以为怪了。 


    段誉道:“你问我到江南做甚么,嗯,其实我自个也不知道我来做甚么。我是给人捉了来,要送到一个叫慕容博的人坟前火化的。”当下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,如何为慕容家的侍女阿朱、阿碧所救,及如何遇到王语嫣等情,一一道来。段誉讲道:“那和尚抓了我,一路将我横拖直拉、顺提倒拽地带到江南来,弄得我好生窘迫。我说:‘喂,大和尚,他们宋人最讲男女大防,你这样带着我招摇过市,似乎不大妥当。’鸠摩智念了两声佛,说:‘小僧乃出家人,参破无常色相,施主是男是女,对我而言全无分别。’他嘴上振振有词,却毕竟做贼心虚,扔给我一套男装,要我易钗为弁、扮作男子——若非被他以性命胁迫,这倒是个新鲜有趣的玩法。幸得阿碧姊姊和阿朱姊姊仗义出手,把我解救了出来。”她一面逆风奔行,一面将这一串话长长道来,其间一口内息流转自如,丝毫不乱。


    段誉续道:“阿朱、阿碧两位姊姊携我逃到了曼陀山庄,遇上了王姑娘。这位王姑娘管慕容复公子叫一声表哥。我听阿朱姊姊告诉王姑娘,丐帮的头脑来到了江南,要向慕容公子兴问罪之师。不过她又说,前阵子慕容公子带了一个叫邓百川的人,去往洛阳与丐帮的好手会面了。乔大哥,这下你们两头错过,都扑了一个空啦。”


    乔峰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素仰慕容公子英名,倘若事先得知他驾临洛阳敝帮,定当恭候大驾,绝不失迎。”


    段誉道:“我又听到她们说,慕容公子在洛阳扑了个空后,听闻少林寺怀疑他们的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韦陀杵而死,是‘姑苏慕容’下的手,慕容公子就拐去了少林寺拜山,要为自己辩解。王姑娘说,慕容公子一定不曾杀玄悲大师,因为‘韦陀杵’难练得很,他可没练成这门功夫。不过,你如见到慕容公子,可别说他表妹背后如此说他,否则他听了一定大大要生她的气。”


    乔峰沉吟道:“哦,王姑娘可有提过慕容公子是否会一门‘锁喉擒拿手’么?”


    段誉摇手道:“王姑娘可没提这个。乔大哥是为你们丐帮的马副帮主的事情问这一句的么?” 


    乔峰叹了口气道:“马副帮主乃我至交好友,两个多月前死于非命,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。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,人所难料,不能单凭传闻之言,便贸然定人之罪。我来江南,为的正是要查明真相。”


    说话间,两人出了城,踏上了乡下的田径。行得数里,一片杏子林映入眼帘。乔峰放慢脚步,道:“我本打算亲赴燕子坞会一会慕容公子,不料是他的家人先找上了门来。正好,咱们去跟他们分说个明白。”  


    此时天色已晚, 一钩弦月斜挂天际,宛如一只清冷冷的眼睛俯瞰着人间。乔峰一扫场中,见林中空地上两起人相对而立,一面是吴舵主率领丐帮弟子站定,另一面是个中年人,身后排开三个女郎。纵观全场,丐帮宋奚陈吴四老藏身杏树丛后,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,又有一名陌生人踞在杏树的最高枝上俯视全场,想是属于燕子坞一伙。乔峰沉下脸来,大步走了进去。


    乔峰始料未及,这一夜之波澜迭起,险象环生,实为他三十年来前所未有。首先丐帮与燕子坞双方恶斗,随后全冠清联合四长老意图叛乱,其后在一干武林名宿注目下,乔峰身世被公开揭晓,他竟是契丹人!更有马夫人暗指他谋害马大元,徐长老直斥他袒护慕容复,其言之凿凿,直令群丐相顾哗然。对于是否继续拥戴乔峰,丐帮中人大起争执,几将自相残杀之际,乔峰自忖他身世未明,疑者已众,帮中为此变乱横生,从今而后,他决计无法继续留下,于是抱拳向众人作礼,自行请辞,断刀立誓,便再不回头,扬长去了。


    他身后愕然地静寂了一息,跟着便有人此起彼伏地大呼起来:“帮主别走!”“帮主快回来!”“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!”


    乔峰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打狗棒。杏树花叶间透下的缕缕朝晖中,这件“见棒如见帮主”的本帮重器,兀自反射着碧绿光泽,手握处给十几代帮主摩触得光滑极了,其上还带着依稀的暖意。他忽地反手运力,将打狗棒飞掷了回去。群丐齐声惊呼中,乔峰已是去得远了。



    乔峰离开杏子林,向无锡城而来。此时城门甫开,进出的人流如潮,他正信步独行,忽听到一个声音叫道:“乔大哥,等我一下!”


    他循声望去,隔着涌动的人头和许多青翠的菜担,看到段誉跳起来冲他挥手。无锡城郊的农人多趁着清晨,挑担推车,将新鲜的瓜菜送进城里以俾出售。段誉三晃两晃,晃过这些车担,踏着凌波微步近前,正如风行水上、穿过菱荷一般。这本是段誉用来逃命的法门,她急着去追乔峰,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。霎时之间,乔峰感慨万千,不知如何开口,最终道:“段姑娘,你怎么来了?”


    段誉吐吐舌头道:“本来乔大哥一走,我立刻就想跟你一起走,追出三步时,想起我是和阿碧姊姊、阿朱姊姊、王姑娘一起来的,须向她们交代一声才好分手。王姑娘说,她表哥给人家冤枉,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,她们得去告知他才是。听起来她们对慕容公子的安危很是挂心。我到江南后,天天听旁人说慕容公子长慕容公子短,也不晓得他究竟是个怎样人物。”顿了一下,视线落在乔峰肩膀的血迹上,讷讷道:“乔大哥,你伤口还疼不疼?”


    为赦免宋奚陈吴四长老参与叛乱之罪,乔峰依照帮规“自流鲜血,洗人之罪”,在肩上连刺了四柄法刀,伤口经谭公、谭婆敷治后,流血已经止住,疼痛也大减。乔峰微笑道:“好得多了,谭公的药膏很灵。你不要怕。”


    段誉道:“那四个长老很感念你的恩情,你走之后,他们和其他人吵了起来……”


    乔峰去后,徐长老提议另选丐帮帮主,四长老则欲寻乔峰回来,随即有人叫道:“乔峰是契丹胡虏,如何可做咱们首领?今日大伙还顾念旧情,下次见到便是仇敌,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。”引来一片喝彩。四老也不甘示弱,同他们针锋相对地斗起嘴来,又引出了对乔峰的新一波讨伐。段誉在旁听了,心里好不是滋味。她目睹这一夜萧峰恩威并施,谈笑挥斥间大局底定,当真是温若春风化雨、烈如雷霆震怒,令在场的人个个服气;却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,身世一经揭露,即被迫离职,乃至只身远引。段誉心中,为乔峰的遭遇感到一半不平,一半迷惘:为何本来敬他、爱他的那些人,听到他生于契丹,转眼间竟会变了脸色?为何宋辽两国人民会相互敌视仇杀,一至于斯?


    段誉担心乔峰骤然被逐出门户,即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,逢此大变也难免内心酸苦,因此把这一节详情略去不提,只道:“……他们正吵着,忽然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,冷笑着说:‘丐帮与人约在惠山见面,毁约不至,原来都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,可笑啊可笑。’那声音阴恻恻的,咬字不准又调子刺耳,我听着不舒服,赶紧在说话人到场前走了。走的时候,还隐约听得远处有号角和马蹄的声音。”


    乔峰道:“这人恐怕是赫连铁树的下属。赫连铁树统领西夏一品堂,近来想借出使大宋的机会和丐帮比划比划。这干人先赴洛阳丐帮总舵,又尾随我等南下,最后与丐帮约定今早在惠山相会。但昨夜变乱初起时,我已经派人前赴惠山,通知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。他们闹这一出,看来是不肯甘心,要寻衅滋——”


    说到这里,乔峰瞿然一省,惊呼道:“不好!”话音未落,转身疾驰而去。


    段誉站在原地,被乔峰带起的风扑在身上,一脸茫然地眨眨眼,然后匆匆追了上去,诧道:“乔大哥,你的意思是一品堂要对丐帮不好么?丐帮其他人虽然武功和你差得远,可一个个也都顶着好大的名头,何况场上又有那谭氏夫妇、又有那单家父子。西夏一品堂有多了得,能奈何那许多人?”


    乔峰道:“你有所不知,一品堂是西夏国王立的讲武馆,堂中多有奇人异士,惯会使歹毒手段。我如在场,他们有所顾忌,或许还好些;我今不在,他们肆无忌惮,便大大不妙。丐帮危难当头,我反而弃兄弟们于不顾,若教他们因此遭了毒手,岂非乔峰的罪过!”


   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,段誉眼里已经看不见乔峰的影子,耳中听到他的声音,却仍清晰如咫尺之间相对交谈一般。盖因乔峰心急如焚,为赶回杏子林,将速度发挥到了十足十,顷刻间便抛下段誉里余地,只把声音用内力遥遥送了回来。这是极高深的武学,段誉丝毫不识其中厉害,只是想着:原来昨晚比试脚力,是乔大哥有意容让,不然我多半跟他不上。其实段誉胜在内力丰沛、后劲绵长,她要想短途之内越过乔峰,是万万不能,但若到六七十里外,乔峰就决不能及她了。


    段誉来不及考虑乔峰能否听到她说话,答道:“我看那群叫化子的神气劲,不一定就会输给一品堂。若是大家都相安无事,那自然千好万好。但若叫化子们有难,则阿碧、阿朱、王姑娘恐亦将受池鱼之殃矣。我也当即刻前去,设法营救,助乔大哥一臂之力才对!”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飞跑,听得风声呼呼,两旁树木从身边倒退掠过。 过了一会,天上淅淅沥沥落起雨来。段誉跑到岔路口前,因记不清路途,不得不止步徘徊,敲着自己的额角自问:“是向左,还是向右?唉,乔大哥连个脚印都没留下,这可到哪里去找他呢?”


    段誉最后选了人迹较多的一条路,抱着试试看的想法,一路行去。忽见道边松树上悬着一具尸身,伤口血渍未干,死去未久,瞧服色是西夏武士。她掩鼻再行出数丈,又一名西夏武士的身躯从树丛后腾空飞起,划了个弧砸在她面前,落地时气息断绝,眼看是活不成了。段誉倒抽了口气,别过脸去,一簇矮树后露出的一角淡红衣袂便映入了她的视线中。


    段誉呼道:“阿朱姊姊!”抢步向前,看到阿朱、阿碧、王语嫣都双手被缚,跌坐在道旁凉亭的台阶上,不见乔峰在何处。段誉急忙解了绳子,待要扶她们起身时,却只觉她们倚在自己臂弯里往下滑,怎么也扶不起来了。阿朱道:“段姑娘,我们中了迷药,手足无力,劳你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,多谢啦。”段誉站得远远的,伸长手臂,在一名西夏武士尸体的怀里摸了片刻,搜出了一只小瓷瓶,心说:这可是货真价实的“一臂之力”了。扬声道:“阿朱姊姊,这瓶子上没标文字,我不知它是不是解药。你瞧瞧,能不能用?”


    王语嫣道:“适才在杏子林中,西夏人放出毒气来,我们纷纷倒地,他们自己人却安然无恙。我想他们必然随身携带了解药。段姑娘,请你拿过来给我们试试吧。”


    段誉道:“不忙。”拔开瓶塞,先往瓶中觑了一眼。顿时,一股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。她急忙盖上瓶塞,感到头脑中蓦然一清。她一宿未睡之后本生出了几分倦意,嗅到瓶中气息后,突地精神大为抖擞,这才放下心来,把瓶塞重新拔开,送到了三个姑娘鼻边。


    阿碧站起身来,向段誉说明了情况。原来乔峰离开后,西夏一品堂杀到杏林,撒布毒药,教人中毒后泪下如雨,全身不能动弹,眼睁睁落入了罗网。一批西夏武士押了群丐及智光大师、赵钱孙、谭氏夫妇、单家父子等人先行去往天宁寺,另几个武士带王语嫣、阿朱、阿碧上路,遇雨躲进了路边凉亭。便在那时,乔峰赶上来解救了他们。


    段誉转头四顾不获,问道:“乔大哥去了哪里啊?”阿朱道:“乔帮主听说丐帮的人都被捉了去,又听到你前来,便急匆匆离去救人了。依我说呢,丐帮的人不识好歹,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,现下自作自受,正是活该。乔帮主压根不用相救,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才好,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?”段誉叹道:“乔大哥义气深重,他宁可别人负他,自己却不肯负人。这也休说了。”


    阿碧活动着手足,道:“王姑娘,我们现下去哪里?”王语嫣道:“丐帮的事跟我们毫不相干,依我说,咱们会合了包三哥、风四哥,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罢。”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是慕容复,听她这么一说,一齐拍手叫好。段誉虽觉这三位朋友都美丽聪慧而待人亲切,很愿与她们待在一处,但她们要寻的慕容公子是跟段誉毫不相干的陌生男子,她既不方便、亦无兴致去见他,便道:“我也正打算去找乔大哥,那咱们都各自保重,就此别过,改日再会罢。”


    阿碧溜了段誉一眼,道:“侬去寻乔帮主,侬勿要回家哦?”段誉听了一怔。她此番离家数月之久,远涉万里,实为平生首度。初则系为鸠摩智裹挟而来,脱身后于燕子坞、曼陀庄、松鹤楼、杏子林连逢奇遇,只觉身历传奇,目不暇给,脑海中竟未连闪也未闪过回家一途。经阿碧提醒,才想起那“父母在,不远行”的古训,忙道:“嗯,你说得对,我是该回家了。不过我得去看看乔大哥,再做计较。”


    王语嫣莞尔道:“乔帮主是要和人打架拼命的,段姑娘,你心肠这样软,也要去助他么?”段誉想了一会,道:“有云:遇文王,兴礼乐,遇桀纣,呈干戈。是那些西夏人,他们不仁在先,乔大哥只得用强。能不打架最好,可他们要是不听劝,那也是,没有办法的了。当然,还是不打架最好。”阿碧笑道:“侬怎么说都有理咯。”阿朱则温言道:“段姑娘,你身上湿了,我们行李里有衣裳,你换一件再上路吧。”比了一下,她和阿碧身量娇小,三人中以王语嫣和段誉身材最为接近。王语嫣笑道:“段姑娘穿青色好看,真像个俊逸的少年郎。阿朱,你就把我的青衣裳找出来吧。”段誉念及王语嫣仓促逃家,也没带出几套衣服,便道:“多谢啦,不敢多要,但赐一领足矣。”王语嫣从头到脚打量着她,称奇道:“段姑娘,你的轻功十分神妙,冒雨行路,鞋子上竟一点泥也没沾。”段誉道:“神妙么?这叫做凌波微步,不知能算是江湖中第几流的功夫?”王语嫣神往道:“书上说凌波微步骖翔不定、动静万端,当是一等一的轻功,不过我只闻其名,不知其法。”段誉道:“你想看的话,下次有机会,我从头到尾地演给你看。”


    此时雨过天晴,天穹如洗,四人皆为之心怀一畅。阿朱拿了一个小衣包过来,段誉接过来道了谢,向着乔峰离去的方向,举步就走。阿朱、阿碧、王语嫣在后方同声喊道:“马、马、马!”段誉一拍额头,忙折了回来,牵了一匹西夏武士的坐骑,翻身上马,纵马离开。


    阿碧目送着段誉的背影道:“但愿段姑娘这一去平平安安才好!”阿朱把食指竖到唇边,低声道:“嘘,我好像觉得方才有人在看着咱们。”王语嫣睁大了眼睛道:“你别吓我,那起西夏武士不是都被乔帮主料理了么?难道还会有活着的?”三人靠在一起,一同环视四周,不见有半个活人影子,只见树影深深;也不闻一些儿动静,只闻檐前残雨滴滴答答。阿朱道:“许是我多心了。不管怎么说,咱们不要在这里耽误了,快走罢!” 王语嫣一颗心已飞到了慕容复身边,闻言微笑首肯,眸中不自觉地脉脉含情。



    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,水道陆路,纵横交错。段誉催马跑出几里,再次陷入了茫然,心想:可去哪里找那天宁寺呢?


    她路过一大片桑林,林后炊烟袅袅升起,微风送来一股隐隐的肉香。段誉想:和尚是不吃肉的,天宁寺一定不是这里了。正要拨转马头,忽听得林畔有少年人的哭声。原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,僧袍上血渍斑斑,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。段誉合掌问讯,知晓他们是天宁寺的沙弥,天宁寺来了许多番人,绑了一百多个叫化子,到寺里躲雨,要酒要肉,杀鸡杀牛,又将寺里的僧人赶了出来……听到这里,段誉已策马窜出去了。


    天宁寺是座占地不小的禅院,隐在大片的桑林后,墙内墙外又种了许多杨柳。段誉到了山门前,刚刚下马进门,就见一众武林人士相扶相携地走出,脸上带着五分喜色、五分惭色。段誉上前问道:“请问,你们可有见到乔峰?”昨夜乔峰曾把段誉介绍给丐帮诸老,说是新结识的朋友,这些后至的帮外人士却不认识段誉,一时无人答话。智光大师启口道:“乔施主……”段誉忽而看到乔峰从韦驮殿上快步走下,顿时喜动颜色,丢开智光大师,冲到庭院对面,迎面问道:“乔大哥,你要往哪里去?”群丐也自乔峰身后追出,说道:“帮主,是不是该去追击那些贼虏,请你示下。”


    乔峰道:“我已不是丐帮中人,‘帮主’二字,再也休提起。各位均已脱险,乔峰就此别过。”徐长老越众走出,提高声音说道:“乔先生,今日本帮蒙你搭救,大伙儿心里都感激你。望你以后好自为之,莫负了中原侠义道的教诲。”乔峰略一点头,走出门去。丐帮群豪追了出去高叫:“帮主慢走,帮主来日再见。”他们对乔峰向来敬爱,眼望着乔峰飞身上马,鞭子一扬,驰骋而去,各自心下不舍,挽留的话都在舌尖打转,却没有几个人当真吐露出来,只是站在原地呆立凝望。良久良久,徐长老长叹一声,回过身道:“可惜!”


    段誉哪里理会这些人的左右为难,她看到乔峰走人,当即也拍马跟了上去。见乔峰面色冷肃,眼中神色不停变幻,似是陷入了沉思,段誉不敢打扰,反倒是乔峰按住辔头,先开了口:“段姑娘,我目前有事待办,此去山长水远,不知何日再会了。”段誉道:“乔大哥,你去办什么事啊?”


    乔峰遽尔得悉自己身世,兼之身陷谋害同僚的嫌疑之中,纵然他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,一时之间,也禁不住惊疑不已。此刻心绪渐平,计较已定,说道:“我担心这一切是出于奸人的设计,背后或许还会有其他阴谋,须得查究明白才是。我准备赶回少室山,向我爹娘和恩师问清自己的身世来历。他们对我素来爱护有加,决不致有所隐瞒。”


    段誉脱口道:“乔大哥,让我跟你一块去吧!”又补充道:“素闻少林寺是天下第一宝刹,我也想见上一见。”


    乔峰自和她在无锡酒楼中初见,虽然相识时短,但这一日之间,当真体会到了几分何谓倾盖如故,当下朗声一笑,说道:“好!咱们上路罢!”


    新雨之后,桑低绿枝,柳弄碧丝,田野郁郁青青。两匹马长嘶跃起,并肩向西北驰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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